第14章 十一_六州歌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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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十一

  贺今行是被敲门声吵醒的。

  他本不愿理,但门外兄台实在太执着,只得爬起来。

  知觉随意识一起活泛,胸腹由内至外钝钝的疼,他按下想要点香的冲动,放缓呼吸去开门,看到门外人的动作立刻躲向一边。

  “今行,你昨晚回来得也太晚了吧,还好李先生没查房。”林远山扑了个空,也不减热情。

  贺今行知他昨晚肯定来找过自己,但再晚也不过亥时前,所以只“嗯”了声。在对方又凑上来要搭自己肩膀时,从袖袋里取出一封信。

  “答应你的事。”

  林远山抬到一半的手立刻放下来拿走了那封信,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。

  普通的信封上面用毫无特色的楷体写着他不认识的人名。

  “……这个是?”

  “举荐信。”贺今行说着转身,左右是不能再睡觉了,就抓紧时间洗漱。

  “厉害啊,今行。”林远山本意只是想让他搭个线,没曾想直接把事儿办下来了。

  果然是个有手段的。

  “信纸你也可以看。郡主说了,你要去投西北军,她自然欢迎,只是担心你爹娘不允,日后会闹出事端。所以让你尽量取得亲族的支持。”

  这个“尽量”是委婉的说法,林远山自然明白。他收了笑,捏着信琢磨半晌,然后一拍脑门儿跑了出去。

  “我去找二哥帮帮忙!谢了啊今行,回头请你吃饭!”

  少年人片刻不能等,一溜烟就没了影儿。

  他轻笑一声,牵动胸腔后立马闭嘴,换上襕衫出了斋舍。

  “贺今行。”

  他在“寸光阴”的牌匾下停住脚步,回头见一袭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天青色襕衫。

  视线再往上,是一张神情恬淡、喜怒不形的脸。

  两人对视片刻,他低下头,拱手说抱歉。

  “没关系。”裴明悯不问原因。

  他道歉,他接受。

  非亲非友,不论对方昨日为什么没来荔园,都与他无关。

  看到人没事,就行了。

  随走动起伏的衣摆在他视野里飘过,贺今行亦走向自己的位置。

  此时讲堂里只有寥寥两三人。

  每一扇窗扇都完全打开,遮窗的竹帘高高卷起,中间垂着宽一寸长三寸的竹笺,在风里轻轻晃动。

  他翻开书本,默读起来。

  人渐渐来齐,旁边的书案也传来搁东西的声音,几息后,爽朗的声音响起:“你昨天去哪儿了?”

  贺今行转头,隔了几尺,都能感觉同桌浑身冒着的热气。

  “去拜访了叔伯。”看着对方拧起的眉,他又添了句:“我娘那边的。”

  贺长期的眉头还是攒在了一起,“拜访到半夜才走?”

  “呃。”贺今行眨了眨眼,心说你怎么知道。还没想好怎么回答,对方下一句就来了。

  “又在想怎么编才能诓到我是吧?”

  “……天地可鉴,”他立刻竖掌发誓:“我说的都是真的。”

  只是省略了一些过程而已。

  贺长期冷笑,目光瞥过他的手掌,眉心几乎刻出个“川”字,“你手怎么了?”

  话音未落,贺今行就放下手,五指不自觉蜷了蜷,“在路上摔了,擦伤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真的。”

  既然是擦伤,那就问题不大。“这么大的人了,走路不带眼睛?”

  “大哥说得是,我以后小心些。”

  “我可没你这样的倒霉弟弟。”他说完就侧身回去,一副生怕对方打蛇随棍上的样子。

  贺今行琢磨了一下他的语气,然后一本正经地解释:“昨晚没来得及回,所以今晨赶了个早。真没什么大事,谢谢大哥关心。”

  “谁关心你。”贺长期极快地看他一眼,浓眉舒展,开始摆放自己的笔墨纸砚,“我是怕你闯出什么祸来连累我家,别自作多情。”

  “嗯,好。”贺今行点头,并不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,继续默书。

  时间有限,他得尽量把这些背下来才行。

  西山书院的教学乃是以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为主,百家杂说为辅,并且推崇学生自学。

  贺今行缺了一年的课,从中间听起颇有些吃力。这一个月追上了许多,但还是远远不够。

  他提笔记下不解之处,忽地顿住。

  诸位授课先生都是素有名望的大家,但不知什么时候起,一有学业上的疑惑,他就下意识地想去问张先生。

  或许是因为张先生就像平易近人的长辈一般罢。

  下课后,贺今行自食舍回到斋舍,就见贺长期站在顽石斋前的檐廊上,手上提着个青布包袱。

  “大哥。”他打招呼:“你要出去?”

  对方直接走上来,把东西往他怀里塞。

  他赶忙两手接住,包袱不轻不重还有些软,“这是?”

  “我爹让我带给你的。”贺长期说着又扔了个白色小瓷瓶在上头,转身就走,“爱用不用。”

  贺今行反应过来,看着人背影在眨眼间就进了隔壁,也进屋打开包袱皮,果然是衣物一类的东西,甚至还有几双足衣。

  贺三老爷要能想到替他准备这东西,那太阳真能打西边出来了。

  他无声地笑了笑,虽然自己有药,但还是打开小瓷瓶,小心地洒了些药粉在掌心伤口上,然后像吹散一朵蒲公英一样,轻轻地将粉末吹开。

  下午去藏书楼,张厌深正抽出一个卷轴。

  “先生好。”贺今行放下书篮,见先生书案上的砚台将干,便磨起墨来。

  “学生好。”张厌深打开卷轴,抬眼笑眯眯地问:“学生今日遇到什么事了,如此高兴?”

  有吗?他看着先生,有些疑惑,自己分明没笑啊。

  张厌深笑意不散,也不多问,伸指点了点书案一角平铺的纸张,“你看看。”

  贺今行拿起那张纸,上面写满了人名与数字排列,“县试结果?竟出得这么快。”

  稷州考生少说三四千,不过一旬半就批阅完毕贴告了名次出来。

  谁知张厌深却道:“正常速度,甚至有些偏慢了。”

  他更惊讶,只道自己完全不了解科举。自第一名挨着看下去,不过两行就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名字。

  第三名,江拙。

  “先生,您介绍的同保很厉害啊。”

  “他是个好孩子,只可惜被家里拖累。”张厌深一面扫着卷轴,一面说:“继续看。”

  贺今行停顿片刻,又往下看起来,很快看见自己,“第八啊。”

  那语气很是平淡,张厌深停住目光,移向少年,“感觉如何?”

  他想了想,“不太好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好?”

  “我从来没参加过科考。”贺今行整理了一下思绪,“但我也从来没拿过第八。”

  不论是武术,箭术,马术,还是其他什么。

  所谓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第一或许不是最好,但第一以后的肯定不是。

  他不在乎名次,也不在乎他人看法,但“自己不够好”这种感觉,有些令人沮丧。

  “我听明白了。”张厌深温和地看着他,说:“你是想拿第一。”

  他点点头,又摇头,然后坦然地与先生目光相对。

  “我想变得更好,不止是拿第一。第一是与其他人比,我要与自己比。”

  少年人神色平静而认真,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所说是多么大的野心。

  老先生再次笑起来,双眼陷进眼窝里,“那就去。府、院连考,在五月中旬,还有两个多月,足够你准备。”

  他声音轻而淡,出口却仿佛有千斤重。

  贺今行喉结滚动,将墨材放回原处,跪于蒲团上,“可是先生,我落下了很多功课,需要补回。”

  他没有片刻犹豫,脱口而出:“还请先生教我。”

  却见先生摇头,“不行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张厌深站起来,张开双臂,掌心向上。

  “你看整个小西山,你的同窗们,都是已有秀才功名的少年人。就比如那裴家郎,乃是稷州有名的小三元。”

  “而你的授课先生们,皆是进士出身,更有昔年榜眼。”

  “你要府试案首,为何不讨教同窗与授课先生,而来求教于我?”

  他看向贺今行,树得笔直的一身骨,在逆光里犹如仙慈关外枯死的胡杨。

  “学生啊,不是我不愿意教你,而是我不擅科举之术,不会教啊。”

  贺今行喃喃叫了声“先生”。

  张厌深把住他的臂膊,拉他起来,“教不了学生,是先生的错。你求什么,就学什么,不必执迷。”

  三月的春风带起了温度。贺今行自藏书楼出来,坐在楼旁的那棵大树上,却觉得有些冷。

  许是因为背上的伤让他不能靠着树干,又或许是因为他忘记了问张先生在课业上的疑惑,总之心有挂碍,怎么看书都看不进去。

  他轻巧地跳下地,回学斋敲开了东三间的门,攥着做记录的纸张拱手作揖。

  “今日云时先生所讲《春秋》僖公卷,我有不解,特来请教。”

  裴明悯抬起他的手臂,侧身让到一边,温声道:“此义复杂,还请进屋讨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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