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十六_六州歌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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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十六

  贺今行站在桌边,慢慢呼出一口气,才去找纱布和伤药,最后又从柜子顶上摸了个小酒壶。

  这壶里装的是泡过药材的烈酒。书院本禁止学生藏酒,但贺冬坚持给他,他也就留下了。

  他看不到背后,前倾着上半身,自肩头凭感觉往下倒酒。剧痛骤然传来,心知位置找对了。

  他快速清洗一遍裂开的伤口,洒了药,再一鼓作气裹上纱布。穿了里衣坐下后才发觉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
  “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,身有所愤懥,则不得其正;有所恐惧,则不得其正……”他闭上眼默念学过的课文。

  痛一会儿就过去了。

  “你还好吗?”一道平和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
  贺今行猛地睁开双眼,入眼是一截雪白的软罗腰带束着天青色短衣,他缓缓上移视线,与一束平和的目光相对。

  顾横之微微低头,神色带着一丝关切。

  他缓了缓,说:“我没事。你吃过饭了?今日怎么这么快。”

  “嗯。”顾横之走过来,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的案上。

  那是个简易的食盒。贺今行有些意外,随即露出一点笑,“多谢。”

  顾横之:“我帮你?”

  他以为对方是要帮他把饭菜端出来,便说“好”。

  却见对方绕过书案。

  贺今行疑惑地跟着转头,直到顾横之站在他身边,隔了半臂距离,伸手来拉他的衣襟。

  这才反应过来,对方说的是“帮你看伤”的意思。

 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,心道对“横之话”的理解还需要多加钻研,一面制止对方,“是我想岔了。伤口已经处理过,不必再麻烦你。”

  顾横之表情不变,只微微摇头。

  “那我自己来。”对方愿意帮自己,贺今行也不硬推拒,里衣向外一翻,半挂在腰间,“我包扎得还可以吧?”

  他仰着头,眸子里带了些期待,仿佛在等着夸奖。顾横之看着纱布外露出的一小截伤痕,沉默片刻,还是遵从本心,吐出两个字:“重来。”

  “啊?”

  “不好。”

  “是说我包扎不好吗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你一直这么说话?”

  “嗯?”

  顾横之替人换下扎歪的纱布,纱布沾走了大量药粉,暗色的疮痂被生生撕裂,露出的血肉鲜红。他顿了顿,见案上放着瓷瓶,便取来重新上药,然后将新的纱布一圈圈缠上,在腰侧打了个好看的结,才继续说:“省事。”

  他性子本就寡淡,从前常有人想方设法与他搭话,令他烦不胜烦。变得惜字如金之后,倒避了许多麻烦。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贺今行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,把那个结看了又看,绽开笑容:“手好巧,谢谢你啊。”

  顾横之点点头,转身回自己那边。他唇角浮起梨涡,足足两个呼吸后才散去。

  贺今行看着舍友的背影。

  少年人挺拔的肩背已具有开阔的雏形,不难想象其成长之后的模样。

  他毫不怀疑顾横之能继承其父亲的衣钵,担起戍守一方的责任。

  就像他并不在他面前刻意回避自己一些本该成为秘密的事,不曾特地告诫,却相信他不会向其他人说起。

  他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,慢慢地穿好衣裳,把饭菜都吃干净了,然后收拾好食盒送回食舍。

  回来时,却见学监从学斋出来。

  “先生好。”贺今行退让到路边行礼。

  李兰开板着脸,脸色比平常还要黑几个度,“你见到陆双楼和傅明岄没?”

  他神色一凛:“下课后便没再见过。”

  “若是见到了,让他们来找我。”李兰开吩咐。

  “是,先生慢走。”

  李兰开不由多看他一眼。

  这个学生转来两个月,除了刚开始与贺长期打了一架,且这一架情有可原,其后都是规规矩矩,堪称老实典范。

  只是看着脸色苍白,似乎身体不大好。他便再多说一句:“勤奋读书也要注意身体,你好好吃饭多锻炼。若是生病了,钱不够可以来找我。”

  “谢先生关心,我会的。”贺今行浅笑道,再一拱手。

  李兰开点点头。他事情还有很多,逮不到那俩兔崽子,便先回去处理其他事情。

  贺今行在原地立了片刻,转身往藏书楼的方向去。

  他几乎能肯定傅明岄的去向。至于陆双楼,还需要验证一下。

  他翻过墙头,按着前两日所走的路线到了半山腰上林子深处的小茅屋。

  午后阳光静谧,林间偶有虫鸣。贺今行放轻脚步,落到青草地上仍然发出细微的声音。

  门上的锁是打开的,显然有人在里面。

  他没急着进去,绕到屋后,见草丛里躺着只兔子,一动不动。再一看,却是跌死的。

  他叹了口气,去敲门,“陆双楼。”

  没人应声。

  “我进来了。”贺今行推门而入,破了的窗户没修,天光漏进来形成光柱,在屋子里极其显眼。

  却没能吸引他的目光。他第一眼便去看摇椅,雪白的毛皮里果然堆着个人。

  陆双楼仰躺着,双眼紧闭,身上还搭了条毛毯。

  他走近了,伸手抚上对方的额头。

  掌心甫一贴上去,陆双楼便移动脑袋躲开他的手,仍旧闭着眼,“你来干什么?”

  贺今行收回手。触手全是黏腻的汗,对方的体温不烫,甚至偏凉。

  他却觉得屋里有些热。目光一转,见火笼坑里架着干柴堆,旺盛的火苗舔舐着铁锅底。

  “兰开先生在找你和傅明岄。”他解释道,“我怕你有什么事,所以来看看。你现在还好吗?”

  陆双楼并不答“好与不好”,只道:“我知道了,晚些会去找他。”

  “你在煮什么?”贺今行走到火笼坑前问。

  那盖上仍旧覆着厚厚的灰尘。此间主人在前日说“没用过”,看来是假话,只是没有清理而已。

  “在煮药。”陆双楼把椅子摇起来,靠着椅背半垂着眼皮看他。

  “傅明岄下手不留情面,受了点伤。想起这屋里有草药,便上来自己熬。”

  “她的身手不像是正统路子。”他揭开锅盖,里面煮着半锅黑漆漆像是草药的东西,气味却很特别,“你伤很重?”

  “不算重,都是皮肉伤。不过我怕疼嘛。”陆双楼散漫地说道,慢慢阖上眼。

  贺今行仔细嗅了嗅,把锅盖上的灰尘抖落了再盖上去。

  “有多疼?要用到蜃心。”

  他直起身,平静地看着陆双楼。

  后者掩在毛毯底下的手指陡然蜷了一下,歪着头回以目光,“蜃心是什么?”

  “一种草,熬成汁有即时镇痛的奇效。”贺今行又走到那张放在角落的窄床前,蹲下来,把手伸到床底下摸索。

  然后抓出一把黑色的似枯草的事物,向对方示意,“直接嚼用或是制成膏粉吸食会引人兴奋、发狂、产生幻觉,过量可致人狂躁力竭而死。比如那只不小心啃了几口的兔子。”

  见他不是使诈,陆双楼的声音陡然冷下来,“你竟然认得。”

  “我跟你说过的,我来自砂岭。”贺今行把手里的蜃心草放到桌上,“蜃心草本是西凉特产,西北边陲常有黑市交易,最大的交易点就在砂岭。当然,这是几年前的事。那个交易点已经被西北边防军一锅端了。”

  他在摇椅旁半蹲下来,看着对方说:“蜃心草带毒,且会成瘾。我不管你是为什么,只问这味药你又能喝多久?”

  “哈。”陆双楼自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笑,“今日尚不能安稳活过,怎好意思打算明日?”

  靠得近了,才看清对方毫无血色的脸上冷汗密布,眉心与唇色隐隐发黑,似有中毒之相。贺今行皱眉,掀起他身上的毯子,去摸脉搏。

  “你别碰我!”陆双楼突然打开他的手,猛地站起来,毛绒的毯子落到地上,堆成一团,迈脚便被绊倒。

  他还穿着书院的骑装,臂膊上染着大大小小的血花。

  先时徒手对傅明岄的短箭,被划了许多道口子,一处也没处理。

  贺今行立刻去扶他。

  “不用你管。”陆双楼再次挥开他的手。他把脸转向另一边,双掌支地,发着抖撑起半身,一晃便又摔了回去。

  “你这是何必?”贺今行无奈。

  陆双楼一咬舌尖,聚起力气用手肘拄地,反抓着他的衣襟,把人扯到眼前来。

  他低头喘了两口气,才又抬起头,恨声道:“你不来,我捱过这一阵,喝了蜃心就好。”

  他抖得越发厉害,左手的指甲抠进土里,手背青筋皆凸,指骨几要撑破皮肉;右手却死死攥着贺今行的衣襟。

  “我就算、今日、死在这里,”陆双楼盯着后者的眼睛,断断续续,语声凄厉,“也不要你、可怜我。”

  贺今行在对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,低声说:“我哪里能可怜你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陆双楼右手脱力打到地上,呼吸跟着急促起来。

  “得罪了。”贺今行见他情况恶化,直接按上他右手脉搏。

  仔细切了两次脉,结合他的表症,悚然一惊,“愫梦?谁给你下如此狠的毒。”

  愫梦非烈性毒药,每隔半月发作一次,发作时会使人全身如针刺蚁噬一般,细细密密地痛上几个时辰。

  这毒不会立时致人于死地,而是慢慢地腐蚀五脏六腑,直至彻底衰竭。

  他在宣京见过几回,下毒者皆是有意折磨。

  然中毒者全部因承受不住经年累月的痛苦,在毒入心脏前,就已自戕。

  “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。”陆双楼垂下头,视野渐渐黑下来,意识跟着模糊。

  贺今行把他扶坐起来,单膝跪地,让他靠着自己的大腿,“我恰好见过这一种罢了。”

  “帮帮忙,”陆双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,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竭力睁大眼,用微弱的声音说:“把药给我。”

  贺今行沉默。

  蜃心固然可镇痛,但效果会越来越弱。看那锅里的量,离致死也不远了。

  他抬手盖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狐狸眼,“闭上眼或许会好受一点。”

  然后毫不犹豫地咬破另一手的食指,叫了声:“同窗。”

  陆双楼无意识地“嗯”了声,嘴唇微张。

  贺今行把那根手指悬到他唇上,挤压指腹,血珠便一颗接一颗地滴到对方嘴里。

  他心里记着数,数到十余滴,便收了手。

  半晌,覆在对方眼上的掌心突然被刮了一下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他移开手掌,才觉掌心湿润,不知是泪还是汗。

  陆双楼闭着眼,陷入了昏睡。

  贺今行慢慢抚平他的眉头,伸手垫在他脑后,才深深喘气。

  这间屋子为了冬日防风,只开了一扇小窗。他盯着小窗投下的那束光柱,明亮里尘埃轻舞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觉气力恢复了些,能抱着人站起来,才尝试着把人抱到床上去,然后坐在床边。

  火笼坑里的火已经熄灭。

  贺今行坐了一会儿,甩甩脑袋,默背起经义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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