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98 章 二十_六州歌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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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98 章 二十

  暴雪泼天的第一日,贺今行就给县衙里的人放了假,叫他们雪晴再来。他自己顺便趁这个时间处理一些积压已久的公务。

  谁知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才转为小雪,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堆得高过台阶。

  星央和桑纯没来得及走,夏青稞和夏满也没法外出,五个人就一起铲雪,把好雪往储雪窖里藏。

  “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雪。”夏青稞说:“瑞雪兆丰年。但雪太大,成了灾,能不能活到丰收的时候可难说。”

  贺今行也在想,他们这里已然如此,不知道牙山和松江是个什么光景,还有仙慈关以西和牙山以北的地方。哪怕不是大宣的领土,他也担心生活在那两片土地上的生灵。

 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生命都是脆弱的,无辜的。并且,吃饱穿暖才能安居乐业,饥荒只会引发动荡甚至战争。

  星央和桑纯必须回仙慈关,贺今行嘱咐他们从银州走。错金山沿线很可能已经被大雪封路,官道也无法避开,但至少有路标,还有驿站。

  “这个冬天还可以来找你吗?”星央问他。

  “过年吧,年节休沐。”他想了想,说:“我来找你们。”

  星央没有预料地听到他这么说,一下变得高兴起来,跨上马又回头约定到时候来接他,才被桑纯抓着金刚轮的马辔拉走了。

 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俩的人影,贺今行才回去。

  云织县衙的大门不宽,夏青稞站在门外能堵一半的道,“你们的书上说,‘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’,但你和那两个外族人看起来关系很亲近。他们虽然是混血,但外貌显然更加接近西凉人,而不是宣人。为什么呢?”

  问的显然不是长相,贺今行边走过去边回答:“他们身上有宣人的血脉,户籍也全部落在净州玉水,怎么能算外族?更何况他们信我,我也信他们,坦诚相待,就不惧异心。”

  “你信他们,那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呢?”夏青稞的疑惑毫不掺假,他对于家乡之外的地方的人文与习俗与都有着旺盛的求知欲,急切地想要从一切的不同中寻找到适合移植于家乡的部分,急切到甚至有些尖锐。

  “西凉面孔真的可以在净州这样的大城里随意行走吗?”

  “他们知道怎么隐藏自己,至少在西北这一片是自由的。”

  夏青稞与他一起回后衙,口头很快很直白:“也就是说,中原是不会接受他们的。”

  贺今行突然停下脚步,转过来看着他,认真地说:“中原腹地远离西北边陲,很多人因为大宣与西凉的战争而引发的恩怨天然厌恶西凉,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抵触长着西凉面孔的人。但也是战争,让西凉女人短暂地进入仙慈关内,被迫与大宣的男子媾合。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西凉人的面貌特征,然后与亲生父母失散或是被抛弃。不论厌恶的还是被厌恶的,都不是他们的错。”

  夏青稞说:“那是谁的错?一件事有了果,就一定有造成这个果的因。强迫女人的士兵,没有约束部下的将领,还是两国决定发起战争的皇帝,亦或者是失败那一方的原罪?因为若是胜负相易,那这些人或许就会换成一副宣人特征的面孔出现在西凉的草原上。”

  贺今行沉默下来,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。

  院子里的道路刚刚清扫完,扫出的部分积雪就堆在两旁,道路和雪堆黑白分明,一眼就能看到它们的边界。如果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也这么清晰明白就好了。

  他想啊:“我爹说战争是非常复杂的。我以前不懂,但渐渐开始理解这种感觉,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复杂的。”

  拿着刀杀人的或许是为了救更多的人,救人一命的未必不是为了更好地利用;送你大礼的目的或许是要你死,将你置之险境的也有可能是想保全你。一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,敌友之别不知会换几轮,在政治的漩涡里,谁能永远处在同一个位置?

  “我认为不能轻易地把这个错误扣到某一个人头上。不论是那些将士还是当时的朝廷,至少我们今日能站在这里谈话,正是因为他们守住了仙慈关,将西凉人挡在关外。”贺今行说出自己的想法:“虽然我不知道该归咎于谁,但我觉得我可以去改变这样的局面。我不能挽回他们从前受到的伤害,但我可以尽力让他们以后都不要再有这样的遭遇,也希望未来不会再有其他人重蹈覆辙。”

  他的目光里不再有犹豫,寡淡的冬日在他身上映照出熠熠的光彩。

  “你看,我是汉人,你是绒人,细分下来也是不同族的。但我们不也一起合作,互相帮忙吗?因为你和我生在同一个国家,我们都是宣人。”

  他向夏青稞伸出手,“我想和你成为朋友,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?”

  夏青稞久久地注视着他,他的手臂就一直固执地保持着斜向上的角度。

  “我相信你,你借给我纸笔和蜡烛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心很好的人,但是……”夏青稞抿了下嘴唇,终于握住他的手,“好吧。如果汉人都是你这样的人,我想不止是我,我的族人都会愿意的。”

  贺今行笑了笑:“我相信有一天,生在大宣的每一个人,都能同心协力,互帮互助,没有歧视,没有敌意,没有对立。”

  白雪飘飞,交握的手掌在半空中再次用力握紧,“就从我们开始。”

  两人回到后衙,贺今行打算整理一下云织县的县志,夏青稞没事可干,就帮他一起整理,帮着帮着就拿了一卷坐到旁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。

  当日下午,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地。雪停不到一个时辰,周碾和几个兄弟就扛着铁锹到县衙,本想着来铲雪,但衙门里通畅又干净,根本用不到他们,令他们有些郁闷。

  贺今行却很高兴他们来得这么早,带着他们一起出了县衙,去大街上铲雪。街道两边的住户也陆续出门来,加上后头赶来的衙役,一大群人一起热火朝天地扫了一个下午,把城门的路给扫干净了。

  第二天依旧是晴天,整个县衙又分成三队去周边乡下村子,铲出被大雪封住的路,看看各个村里有没有受到大雪的影响。

  贺今行问夏青稞和夏满,要不要一起去看看。夏青稞还没应声,夏满就答应了,揽着前者跟他们一起,还说着什么。

  以贺今行这几日进步过后的绒语,听出了“邻居”“不能光站着”“热情”之类的词汇,于是满含谢意地向对方露出笑容。

  好在云织年年冬天有大雪,乡亲们早有准备,今年的雪虽然来得早来得大了些,但也没有造成大范围的受灾。有十多户人家被压垮了牛棚猪圈,有两户人家特别倒霉被压垮了屋舍,借住在同村人家里,看到官府的人来帮他们重修房屋并承诺会给予补贴,眼泪落了一次又一次。

  落日下山的时候,贺今行才和大家一起回县城。却见朱教谕焦急地等在县衙里,见面便告诉他们,社学被大雪压塌了学舍。

  刘班头摸胡子:“嘿,那些小的岂不是正好放假?”

  朱教谕手里正好拿着一卷书,听了这话就狠狠打他一下,“放什么假,一年到头就那么些时间读书,还放假?你是个莽夫,难道要让你儿子也做莽夫?”

  云织县的社学是整个县里唯一的一间学堂,本就老旧,大雪天又没有人值守,垮塌很正常。而对孩子们来说,冬天不热,也不需要帮衬家里,正是读书的好时候。没了社学,可就没了进学的地方。

  刘班头赶紧赔不是,朱教谕没空搭理他,忧心不已:“县尊您看这该怎么办?”

  贺今行尚未来得及顾到社学这块儿,便反问对方有什么需要。

  朱教谕略一沉吟,便直说:“社学肯定要重修,但重修需要时间。这段时间属下不想让孩子们错过,您看能不能安排个地方,让孩子们暂时把学给上着?社学共有学生二十三名,也占不了太大地方,一间大屋就足够。”

  “可有闲置的适合做成讲堂的地方?”贺今行问汤县丞。

  后者想了想,“衙门隔壁的库房是三大间,以前用来存放武器和仪仗一类,但县衙员额缩减之后,就只用得上一间,另外两间一直空着呢。”

  众人一起过去看了看。三合大院,临街是随墙式的大门,一个朝向打通成一间,除了中间那屋,两边都空着,“别说二十多个,五六十也坐得下。”

  地方便定了下来。第二天,贺今行和刘班头带人去原来在城外的社学,把能用的桌椅之类的物件都搬回来,按照朱教谕的吩咐布置好讲堂。

  朱教谕则去通知学生们复课。他知道他的学生们家住在哪儿,从城里到城外,一个一个地上门去通知。

  又过一日,县衙开衙后,众人办公途中不时就能听到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读书声。

  偶得闲暇,贺今行和汤县丞悄悄过去看,坐在讲堂里跟着摇头晃脑的都是七八岁八九岁的半大孩童,一数人数却只有十五个。

  朱教谕是启蒙先生,课堂的内容主要是教识数、详训诂、明句读。不求学生考秀才,就图个会数数认字儿。

  贺今行问学生怎么少了这么多,朱教谕叹气。

  讲堂在城里离得远,上下学就要花更多的时间,以前在社学是他煮饭管饭,但现在得孩子们自己带午食,他们爹娘就反悔不让读了。

 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,县尊。

  汤县丞说,老朱你别气馁,不认字儿就是睁眼瞎,咱们衙门里多少被骗的案子都是因为原告不识字。能教几个是几个吧,你已经很辛苦了,尽到你的责任就够了。

  朱教谕不说话,贺今行就说,我们再劝一劝,试一试吧。

  于是他跟着朱教谕一起,又一家一家地跑,瞅见同村有年龄合适的孩子,也去游说。

  早出晚归可以同村或者几个村的孩子一起结伴,中午就由衙门做大锅饭管吃。若是下午风雪大,衙门会派人护送回家,或者就宿在城里。

  两人奔波好几天,终于让学堂里的学生增加到了三十个人。贺今行把县衙临街的两间倒座也改成了通铺,供师生偶尔留宿。

  改完之后,他重新翻阅汤县丞说的那些诈骗案子,有了新的想法:“可以教孩童读书明理,也可以教大人们认字写字啊。”

  这样至少不会糊里糊涂地就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,到出事了才明白意味着什么。

  于是他又和汤县丞他们一起四处走访,请正是农闲的大人们来参加今冬的小学堂。

  头一回效果不大好,只有不到十个人愿意来,领头的还是贺今行初到云织遇见的老大叔,大叔笑呵呵地搓手:“县尊总不会坑咱们。”

  贺今行也笑,就在库房另一边的空屋亲自上阵教了第一堂课。教认一些常见的字形,教写每个人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常用的字。也管一顿饭。

  因为教的简单,县衙里读过一些书的人不少,大家就轮番上阵。

  火盆烧得旺,讲堂暖和得很,大锅饭也管够,渐渐来的人就多起来。

  汤县丞却有些忧虑,说这么多人来蹭饭蹭火,一天几大百文地走,衙门开支可就紧张了啊。

  贺今行拍了下额头,回道,这些日子忙,忘了让你看公账,上回帮忙剿灭马匪的仙慈关骑兵捉到了匪首拿到了财宝,回头分给了咱们一千两。

  汤县丞听了,再不焦虑,也准备给乡亲们上课去。

  日子一天天地赶下去,只要不下大雪,县衙与相邻的库房每日都热火朝天。

  大寒之后,衙门也渐渐清闲起来。某一日上午,贺今行日常扫雪,忽见刘二扭着他儿子从门前过。

  他把人叫住问怎么了。

  “县尊!”刘二很给面子地稍稍松开了自家混不吝的儿子,“我让这小子来进学读书,他偷跑去雪地里抓狍子,这不被我逮到了。”说着就生气地给了小孩屁股一巴掌,“我看你小子才是个傻狍子!现在多好的条件不知道珍惜。”小孩抱头欲跑,但被紧紧地抓住了后衣领。

  贺今行记得这孩子叫刘粟,十岁了,平常跟他爹一样精明,不是个不听话的。就说朱教谕正在上课,让孩子先在他这儿待会儿,下堂课再过去。

  刘二放心地把人交给他,自个儿好继续去给杉杉谷挖好的储雪窖填雪。

  当爹的走了,贺今行才问刘粟怎么会逃学。

  小屁孩儿咕哝着说要不是被他爹逮到挨了一大圈儿的揍,他才不会迟到,然后飞也似地跑向学堂。

  看着不像是有意逃学的样子,贺今行心里疑惑,但又观察了几天,那孩子没再出任何问题,也就没揪着不放。

  年关越来越近,贺今行寄出的信渐渐都收到了回音,朋友们还给他附寄了一些东西,书本吃食皆有。

  其中江与疏给他的信几乎要撑爆信封,拆开才知,与疏按照他的描述,问了同僚,查了典籍,绘出了几种供参考的营造图纸,还根据错金山脚的地质列出了可能遇到的问题和一些解决方法。他看了大半夜才看完,然后交给夏满,后者十分高兴,说这帮了他的大忙。

  学堂上课的最后一日,刘粟那小子一大早跑到县衙来,丢了个麻袋在大门口说是送给县尊的。

  贺今行亲自看了,却是一只死狍子。

  他趁下课的时候去学堂把人叫出来问,能与同伴在雪地里掐架的皮实小孩却罕见地有些羞涩。他说他用棒子打的,蹲了好多个早上才打到两只,一只给县尊,一只给朱先生。

  他半蹲着,小孩儿就大胆地抱了抱他的脖子,开始吹牛说区区两只狍子不在话下,明年还给您和朱先生打。

  他看着这张小小的笑脸,动容许久;然后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,说大冬天的早上危险得紧,叫他不要再这么大胆。

  回头就把晏尘水寄来的两大盒吃食拿出来,一盒送给刘粟,一盒托朱教谕发给其他孩子。

  这小孩儿喜出望外,得意坏了,回家就举着食盒向家里人炫耀,然后被他爹一把收缴不提。

  总之小孩子和大人们的学堂都在这天放了假,县衙也开始休沐。

  因为天化十五年的除夕就要到了。

  贺今行到任一个冬天,云织县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位年轻的县令。大家知道他是独自一人前来赴任,就在年前送了许多吃的喝的用的到县衙。

  他把能还回去的都一一还了回去,顺便拉拉家常,问问大家都有什么愿望。各式各样的回答都有,最多的是说希望明年冬天还能像今年一样。

  贺今行回到县衙还在想那些愿望,明年他在当然可以继续像今年一样,甚至更好。但他早晚会离开这里。而云织未来的发展与选择,都得看下一位继任的县令。

  他与夏青稞在饭前说起这件事,叹道:“要是不管继任者品性能力如何,都不影响那些好的政令执行,大家也可以过得越来越富足满意,就好了。”

  “你想的这些,说简单也简单。你把这些写进律法,制成条例,让所有后来的官员都遵守照行,不就不用管后事了。”夏青稞说完,快速评估了一下,“不过要做到这样的地步,很难,应该比你找个靠谱的继任县令还要难得多。”

  贺今行倒还没想到这里去,听完很有启发。然后说自己已经交代过汤县丞,除夕要到玉水去探望亲友,问对方和夏满叔要不要一起去。

  他本以为按照夏青稞对外界的好奇心与探知欲,会选择和他一起,但夏青稞却摇头:“我和夏满要回宜连过年。绒人会在除夕燃起篝火,围着篝火手牵手地跨过年关,进入新年。大家一定很想我们,我也很想他们。”

  夏满也是如此,说自己元宵之后再下来,到时候会拿出最终的修渠方案。

  大寒已过,不会再有连绵几日的大雪暴雪,也没到雪化极其冻人的时候,正适合出行。贺今行没有留他们,准备了给老县令夫妇的薄礼,请夏青稞代他问好。

  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送走这两人,也独自骑着马,转头去向净州。在净州城里歇了一日,第二天出发前往玉水。

  玉水县是最接近仙慈关的一座城池,名义上为县,但与净州城几乎差不多大。

  西北城池的繁华一半靠河流,一半靠商队,或者说两者互相成就。

  玉水横跨天河主河道,建立在戈壁难得的绿洲上,占尽水文地利;并且对绝大部分长途跋涉来到西北的商人来说,玉水才是大宣最西端。

  尤其是年关前后,仙慈关互市将开,大批的商队带着大量的货物在此聚集,等着正月初一前往秦甘道,与西凉人做生意,然后在正月十五回返中原南北。

  贺今行进入玉水县城的时候,已是腊月廿九的晚上,所有客栈都被住满了。他牵着马一副江湖客的打扮,熟稔地穿过一条条街巷,最后进入了一家挂着柒号招子的打铁铺。

  星央接到他从净州传递的消息,和桑纯一起在这里等他。星央本来不想带上桑纯,但这小子不跟踪他也能找到这里,他没有办法,只能憋着气不和对方讲话,以表明他在生气。

  但他看到贺今行的时候,就忘了这些,叫桑纯去给将军套马。

  桑纯在他背后朝他吐舌头,做鬼脸,然后麻溜地去牵马。

  贺今行旁观了全程,哈哈大笑。稍作休息,就换了身衣裳,抹了脸裹上头巾,再裹着斗篷,带着兄弟俩一起上街去。

  太阳早已落下,但整个玉水灯火通明,在未来的大半个月里,它都将是一座不夜城。

  街上人来车往,什么样的装束都有,三个人混在里面可以说是毫不起眼。

  他们先去了城里最大的客栈,按照约定敲响一间上房的门。往年这门楣上都刻着一枚雁子印,现在被刮掉了,但不影响里面住着的还是柳氏的人。

  从前走仙慈关的货都是柳逾言亲自押,但这一回的负责人变成了秋玉。

  她比半年前又苍老了许多,贺今行看到她,很想宽慰两句。但她的丈夫和少主远下南洋生死不知,而她的儿子亦在北黎音讯全无,他一是身份不便,二则没有拿到最新的消息,也不敢贸然开口。

  秋玉带着他们到了院子里,抬手指向一辆堆满货物的普通褐色马车,“验吧。”

  贺今行探身进车厢,箱盖开开合合的声音响了半晌,最后出来说:“怎么这么多?”

  他说的当然不是那些堆着的所谓的货物,车上所有箱子都是空的。

  而之所以堆这么多空箱子,并在到达这里之前封得严严实实,是为了确保不被人从马车行走的辙印中看出端倪——这是一辆由纯金打造的马车。

  秋玉的手势告诉他,这一车黄金,总共五千两。

  从甘中路银州平安到此。

  秋玉闻言,垂首道:“请你们不要忘记对我主家的承诺。”

  柳逾言不要柳氏在金矿的利润,只求保她弟弟一条命。贺今行一直记着,抱拳道:“会的。夫人保重身体。”

  秋玉不再多言,贺今行便将箱子用封条再次封好,示意星央和桑纯将马车拉走。

  玉水本就是边陲上的商贸重镇,每天发生着难以数计的交易。他们孤身进入客栈,拉着一车货出来,再正常不过。

  东西拿到,但他们却没有急着回打铁铺。因为他们不能直接拿着这么多黄金到仙慈关。

  不管是西凉的商人还是大宣的商人,进出秦甘道,都要过两道关。一道验人,一道验货。空心的器物会被打开,实心的器物也会被戳刺或者割开。

  就算贺今行有办法过关,把黄金交到军师手里,王义先也不能拿着大笔黄金去结付各种款项,否则他很快就得回一趟宣京。

  若是鼎盛时期的柳氏,自然能直接将黄金换成银票给他们,但现在不行了,他必须多走这一趟。

  三人驾车转向了城东,这里坐落着玉水最大的赌场。

  玉水的这家赌场在各路人里十分出名,因为除了赌博,它还有一个作用,就是能不记名不挂档、也就是不过官府明路地兑钱。

  马车在赌场大门一侧停下,贺今行跳下去,理一理斗篷,独自走了进去。

  桑纯攀到车厢顶朝着厢尾盘腿坐下,星央去街对面买了甑糕,抛给他两块。他一手接了往嘴巴里喂,一手甩着把链子刀。

  星央警告他:“不要弄脏衣服。”

  “大哥你好啰嗦!”桑纯转了转身体,彻底背对着他。与此同时,抡了好几圈的右手斜着向下一掷,铁链子哗啦作响,尖端的短刀楔入车厢后的车轸,击出了些许木头碎屑。

  试图靠近马车的人立即走远了。

  而赌场里边,贺今行今天不是来赌钱的,只要见到话事人就行。

  他进场登过记,就待在角落等着,一边无意识地观察着所有的赌桌。

  在玉水,赌桌上只有两种人,要么是路过此地新来的,要么就是待了很久以此为生的。能在赌场里赖下来不被乱棍打出去的人,都有几手在身上。但这些人里有真功夫的少,更多的是惯千。

  所以他以前在这里赌钱的时候,不猜骰子不猜牌,就看他们怎么出千,然后反其道而行之。他们赢不了,他就赢了。

  但是今天,在他斜对面的一张赌桌上,却有一个手法看着不像老手,态度却也不像新手的人。

  对方身量很高,肩膀很宽,也裹着一身斗篷。从他的角度,只能看到一小块侧脸,包括高挺的鼻梁和看起来就很硬的短胡茬。

  这个人很随意地摇骰盅,随意地开盅,甚至不看骰子,桌上的其他人说他输,他就更加随意地掏钱,大把碎银一次又一次地撒在他身前的桌面。

  赌徒们最喜欢这种爽快的有钱人。

  看他玩了几把,贺今行明白了,有自己曾经那样专门来赢钱的,就有这位仁兄一样专门来输钱的。

  不过这么输,图什么?

  长时间盯着一个人容易惹麻烦,贺今行移开目光。正好赌场的伙计过来了,他跟在伙计身后,经过那张赌桌。

  那个人又输了,满桌的赌徒叫嚷着他又输了多少钱。

  他面前的碎银已经堆得像一条银色的大鱼,在赌场昏黄的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。

  他的对家忍不住伸手去把那些钱揽向自己,虽然这一场还没有结束,但这钱早晚是要被他们瓜分的!

  而那个人也把手伸向他自己,却没有再拿出钱袋。斗篷被他挥肘扬起,露出里面黑色的皮甲,以及缚在腰侧的短刃。

  只是一眨眼,他就已经拔出短刃,插在了伸到他面前的手背上。然后,握刀的手一攥紧,短刃再向下三寸,直接刺进了赌桌。

  “啊啊啊!”那名被他固定在桌上的赌徒发出一连串地惨叫。

  贺今行亦是一惊,刚抬起的脚落定在原地。

  那刀是玉水城里的铁匠打的刀,拔刀的手法也模仿了仙慈关的兵,就像他真的是从仙慈关过来的一般——仙慈关的许多人在玉水安了家,或者喜欢在县城里玩儿,一得假就往这边跑。

  但是,哪个兵敢在这个时候、这个地方、这么大胆地输钱!

  “救命!救命啊!”

  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从转角闪出来,几步就跨过了十丈长的甬道,闪进道旁开着大门的院子里。她扒着门墙旋身进去的时候,还有余力向坐在门槛上的年轻男子竖起另一只手,握拳做了个威胁的手势。

  不出三个呼吸,一个拽着长棍的妇人紧随其后杀来,路过院门,又刹住脚,缓和了气势问:“横之,看到你铮姐没有?”

  顾横之刚想开口,一枚小石子敲上他脊背。于是他闭紧嘴巴,摇头。

  那妇人二话不说,又气势汹汹地拔腿飞奔离开。

  待人影消失在甬道另一头,先前的女子才从那院子里出来,一手叉着腰给自己扇风,“累死我了。”

  顾横之看她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娘真是疯了!”顾元铮峨眉飞斜,气得肩膀一耸一耸地,“我才回来,她就不知道从哪儿拉了十个男的过来,排成一排,让我挑一个。”

  “我挑谁啊我,我一个都不认识!”

  “我骑了一天的马,颠得我人都要裂成两半了,就想先歇一歇。她却非拉着我选男人,我不干,她就说我嫌弃她的眼光,不耐烦她的安排,然后又开始嚎啕她要绝后了。她说十句,我就顶了一句,然后就成这样了。”

  “横之你说,我娘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?”

  “大姑母身体挺好的。”顾横之听完了,给予他阿姐一束同情的目光,然后低头继续摆弄自己手上的东西。

  “嗯?你大姐我这么惨,你这什么反应?”顾元铮挨着他坐下,凑过去瞅他手里类似细绳的东西,“你这弄啥呢?串的手链还是项链?挂的琥珀还是玉?送给你爹娘还是相好的?不对,你什么时候有相好的姑娘了?哪里找的给我也介绍介绍?”

  最快的连射手射出的羽箭都没有顾元铮的嘴巴快,但顾横之只需要回答一句:“都不是。”

  他摊开手心,把要坠着的东西给她看。

  “扳——指?”顾元铮伸着脑袋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,“还挺好看,质量也不错,虎骨的?”

  “嗯。”顾横之捏着搓好的皮绳两端向上举,吊在底端的扳指晃晃悠悠,阳光透过纹路,映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来。

  顾元铮眼睛都看直了,“不过看着有点儿小啊,你现在戴不上吧?给我怎么样?我拿新得的一对象牙和你换。”

  “不。”顾横之迅速地给细绳打了结,往头上套,“我要挂脖子上。”

  “?不对劲儿,你这以前换下的扳指护甲手套一摞摞的,怎么没见你这么舍不得过,还专门串起来挂身上。”顾元铮语气渐渐危险,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,兴奋起来:“难道不是你自己弄来的?谁送的?应该不是叔和婶吧?哇,你不会真有相好的吧?给大姐看看!”

  她说完,猛地出手成爪抓向垂到他胸前的扳指。

  顾横之立即仰身,做了个与地板平齐的背桥,再反手一撑台阶,从对方掌下滑出去,一跃而起。

  顾元铮几乎是就着侧坐的姿势直接弹起,欺身粘过去,“这么宝贝?那我岂不是说对了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顾横之架住她劈来的手刀,又旋臂避开她变掌滑向自己手肘要使的小擒拿,同时腿上一推一勾一撤过了三招,两人瞬间换了个位置。

  “泥鳅变的是吧?”顾元铮磨牙,退后一步,抬起双臂挽地大开大合。

  那是他们家花枪的起手式,顾横之再熟悉不过,预备起手时,却突然看见对面甬道尽头冒出个人影。于是他规规矩矩地站直了,说:“铮姐,大姑母来了。”

  “你小子想诈我,没门儿!”顾元铮从鼻腔里哼了声,背后汗毛却忽不受控制地竖起。她顿时僵硬地转头。

  “顾元铮!我就知道你这死妮子躲在这儿!”她娘的发簪都追了没一支,操着棍子也似握了把枪,倏地向她袭来,“不是累得要死吗,还有劲儿在这切磋!我看你就是不想应付我!”

  “我的娘哎!你可比我来劲多了好吧!我就是不想成亲不想生孩子怎么了!”顾元铮忙腾挪转避。goΠboγ

  妇人追着她打,“你都二十多了!你们这辈兄弟姐妹本就不多,下一代再不多生两个,想让顾氏绝后还是怎地?”

  顾横之见大姐闪向自己,立即蹬墙上瓦,躲到远远的檐角。

  冬日余晖温柔地从他身边经过,落到他脚下这一片百余亩的建筑群。随处可见竹林飒飒,摇曳生辉。

  墙下甬道,顾元铮被追得嗷嗷叫,躲无可躲,横下心准备拿头迎棍、然后倒地装死之时,悠远的号子终于响起。

  她家人多,宅地儿大,有什么要叫大家一起的事就直接吹号。

  这号子是为了除夕团圆。除了她莲子弟弟,大家都难得赶了回来,不能耽误时间。

  妇人收了手,一棍敲到地上,点碎了底下青砖。

  “明天要再敢跑,我就把你屋里收的那些缨穗都给送人!”

  顾元铮哀嚎一声,心说我今儿半夜就卷铺盖跑总行吧,抬头去找顾钰那个没一点儿姐弟情的,人早就没了影。

  顾横之直接跃过一列列墙檐,最快一个赶到主宅所在的院落。

  正屋堂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山河图,顾穰生站在图前,举着片叆叇看得如痴如醉。他到这屋里就喜欢看这图,看了没一千也得有八百遍,就是不厌其烦。

  “爹。”顾横之叫他。

  他摆摆手,不舍地放下叆叇,“我去叫你娘。”

  顾横之跟他一起。

  他娘在后厨,盯着下人做菜,现在正在吩咐待会儿开席怎么上菜。

  父子俩排排站在一旁,等她忙完。顾穰生没忍住,叫了一声“阿绵”。

  “你杵这儿干什么?”君绵这才看到他,安排道:“就这一排,写个菜单,送到京里,叫他们在元宵的时候给莲子也做一份。”

  她声音低下去,自言自语:“今日是来不及了……”

  顾穰生趁机走过去,挨着她,假装低头看菜品,偷偷斜眼看她,“就这些吗?”

  他顺手支使大儿子,“来仔细看看,别弄错了。”

  君绵却因这一句无意的话愣在原地,半晌才说:“对啊,你说莲子还喜欢这些吗?宣京口味和我们这里不一样吧,咸甜多,要不要撤换一些?”

  她说着说着,那几道她特意按照记忆挑选出来的菜忽然有了重影,影子们打着圈儿地交汇、融合……

  “阿绵!”顾穰生接住突然倒下的妻子,将人打横抱起,一边往外走,“去叫唐大夫来!”

  唐大夫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,平素行踪飘忽不定,顾大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今年正月将他请来蒙阴,让他暂且住在顾家。

  顾横之折身欲奔,他的袖子却被一下抓住。他停下来,“娘。”

  “……我没事。”君绵半睁开眼,又闭上,声音虚弱:“缓一缓就好。”

  “菜单照旧,就说阿娘希望莲子新年快乐,其他的,都不准告诉他。”

  无尽的昏迷过后,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。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,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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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,胸口一颤一颤。

  迷茫、不解,各种情绪涌上心头。

  这是哪?

  随后,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,然后更茫然了。

  一个单人宿舍?

 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,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。

  还有自己的身体……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。

  带着疑惑,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,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。

 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,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,外貌很帅。

  可问题是,这不是他!,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

  之前的自己,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,工作有段时间了。

  而现在,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……

  这个变化,让时宇发愣很久。

  千万别告诉他,手术很成功……

  身体、面貌都变了,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,而是仙术。

 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!

  难道……是自己穿越了?

 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,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。

  时宇拿起一看,书名瞬间让他沉默。

  《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》

  《宠兽产后的护理》

  《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》

  时宇:???

 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,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?

  “咳。”

  时宇目光一肃,伸出手来,不过很快手臂一僵。

 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,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,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,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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