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二_六州歌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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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二

  “若你不会武,此刻认输即可。”贺长期冷道:“只要你滚出小西山,不再觊觎贺家,我就当从没有你这个人。”

  “我也练过一些武术,大哥不必放水。”贺今行牵唇一笑,抬手相邀,“请。”

  贺长期冷嗤一声,左脚后移,身体下沉,摆开架势,双手攥紧成拳,就要冲出——

  “哎,等等!”

  他硬生生刹住。

  一个少年站在东二间斋舍门口,看着他俩的阵势,舔了舔唇: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

  贺长期:“林远山!你是白痴吗。”

  “啊?”林远山挠了挠头,恍然大悟:“哦,你们要打架!”

  “好啊好啊,我去给你们望风。”

  他说着跑到学斋门口,靠着月洞门,一只眼看里面,一只眼看外面,然后挥了挥手:“快打快打!”

  贺长期紧抿着唇,大步冲出,眨眼间拳头便挥到了贺今行面门前。

  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,吹得后者鬓发飘起。

  他立刻后撤一步,双臂架于胸前,挡住这一拳。

  拳臂相撞、分离,下一瞬,第二拳自上而下劈来,就要砸到他的眼睛。

  贺今行双眼微微睁大,头颅后仰,横臂向上抵住下压的拳头,同时一脚蹬在对方的膝上,借力退出三四步远。

  站定后,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臂。

  贺家拳本就刚猛,贺长期的力气也是真不小。

  而且他看出来了,人是专门往他脸上揍。

  遥陵贺氏是宣朝才崛起的世族,以军功起家,后代子弟逐渐转向科举入仕。

  一代勇武二代富贵,三代中庸四代不成器。

  眼看着降等袭爵就要到了头,好在又出了个天生将才文韬武略勇冠三军的贺勍,获封异性侯。

  只可惜,九年前,贺勍与家族决裂,贺家元气大伤。

  近两年长房嫡女攀了门好亲,嫁给了稷州裴氏三房的嫡子,才隐隐有了振兴之相。

  安稳没多久,贺三老爷又被私生子找上门,贺三夫人大闹一场回了娘家,搞得整个贺家在汉中路丢尽了脸。

  贺长期此前一直是三房的独子,陡然冒出个私生兄弟,心里不怨不怒是不可能的。

  贺今行可以理解,但他有他的理由,不能与他分说。

  并且他也不能打不还手,贺长期性子烈,最恨被欺瞒,也不是让他打一顿就能消气的主儿。

  要真当沙包,最终只会白挨打。

  他深吸一口气,握紧双拳:“大哥,继续。”

  贺长期冷笑一声,双臂一旋,将襕衫的大袖缠了几圈,袖角捏于手心,脚一跺就弹射向前。

  甫一照面,便是数十击快拳。

  贺今行竖起两臂格挡,对方力气太大,不得不连连后退十数步卸力。

  瞥见一旁花坛,他忍痛收臂矮身,抱住贺长期的腰,借力横身腾空,脚尖一勾花坛台沿,攀上对方肩臂,旋身翻到背后,抬脚就要蹬在他后心。

  却被贺长期眼疾手快地反手抓住脚腕,大喝一声,抡圆了一圈,就要往地上掼。

  庭院走道皆铺着青砖石,真掼实了他得上医馆里躺个十天半月。

  贺今行立刻双手按地,聚力于腰肢,爆发出极大的力量。他在半空中挺起上半身,双臂勾住了贺长期的脖颈,把自己拉向对方,被锁住的双脚顺势屈膝架在了对方双肩上。

  他提拳就想对着贺长期面上锤,大袖甩出犹如青鸟展翼,双翅落下的最后一刻却收了手。

  罢了,终究是他有愧。

  挨顿打也是应该的。

  后者被压着肩膀退了几步,却头颅上仰不闪不避,本打算生受几拳,然而拳头迟迟没有落下。瞬间怒气上涌,吼道:“你他娘的看不起谁!”

  同时双手青筋暴起,抓住肩上的大腿,硬是把人扒下来扔了出去。

  贺今行收势不及,护着头在青草地里滚了几圈,方才咬着下唇爬起来,拍了拍手上沾染的草屑。

  他看着贺长期,并不言语。

  “玩儿真的啊!”

  林远山兴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颇有些跃跃欲试。

  两边斋舍里的少年们听见响动,也大都停止了收拾,出来看热闹。

  他们站在檐廊下,一边看,一边叽叽喳喳。

  许是外面太吵闹,西四间等几间斋舍里的少年关上了房门。门扉合拢,轻轻一声,并无人注意。

  贺长期却不管这诸多同窗,只看着贺今行,眼神阴鸷如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密布。

  他转了转脖颈,指关节咔吱作响。

  随即一扯衣带脱了碍事的襕衫,再度侧身横拳,拉开起势。

  他素来骄傲。

  对方看不起他,那他就拿出真本事来,定要人心服口服。

  贺今行一看他的架势,就知道他想干什么。

  贺家拳不止有拳法,更重要的在于心法和腿法。

  真不巧,他也练了十来年。

  许是天气太好,一阵打斗下来身体太热,出了汗,带着全身的血也烧起来。

  贺今行忽然就不想让着这人了。

  谁不是年少轻狂,眼里容不得沙子。

  但凡他有更简单更直接的办法,也不会找上贺三老爷。

  于是他亦解了外衣,摆出同样的架势,轻轻一笑。

  心底越是滚烫迫切,说出的话越是风轻云淡。

  “贺家拳嘛,我也会。”

  短短一句话七个字,显然刺激到了贺长期,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蹦出一句:“你、竟、敢!”

  你竟敢偷学贺家拳。

  两人再度撞到一起,除了拳法仿若对镜,腿脚路子亦是如出一辙。

  招招带风,凌厉非常。

  却是你来我往,打得难解难分,谁也占不到便宜。

  大宣尚武,围观的少年们多多少少会点拳脚功夫,看着他们你来我往,只觉精彩。

  林远山却是摸着下巴咂咂嘴,心下想:这两人看着似乎是一个路数,用的应该都是贺家拳。贺三老爷能把拳法外传,这私生子怕是有些本事。

  贺今行越是与贺长期交手,腿脚臂膊相撞越多,越是心惊于后者的力气。

  再长上几年,怕是能与他亲爹有得一拼。

  他短于蛮力,但先前是自己要与人硬拼贺家拳,咬着牙也要撑下去。

  却不知贺长期亦有相仿的感觉。

  他自三岁开始练拳,已有十三年。现今整个稷州的同龄人里,能与他平分秋色的,只有顾横之。却没想到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人缠住,久久不得脱战。并且对方说会贺家拳,就是真的极其熟稔,仿佛练过多年。

  最后他心下发狠,舍了家传,拿出街头巷尾打/黑架的本事,骤然收腿一勾,以拳变掌,抓着贺今行的肩膀将其放倒在地,压着他的胸膛恨声问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  能让我爹替你遮掩。

  贺今行腰背砸地,胸膛上又承受着来自贺长期的巨大压力,前后皆是剧痛。他抖着声音回答:“我早、早就说了,我娘让我来找我爹,我爹是贺!”声音猛地顿住。

  “住口!”贺长期再用一分力,压低身体贴近他的脸,盯着那双桃花眼,寒声道:“我爹不可能背叛我娘,他那反应根本就不是私生子找上门的样子。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,对贺家到底有什么企图。”

  贺今行把脑袋撇向一边。

  他忍得了身体疼痛,却不知要怎样解释才能让对方信服。贺长期显然十分相信自己父母的感情,他也不想编出什么不好的理由去欺骗对方。

  葱葱青草在他眼前摇晃,他低声说道:“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爹?”

  贺长期一愣。

  他知道贺今行有问题,也想过去问他爹贺驹,却并没有真正开口。

  他脑子里做过许多种假设,事实也非常倾向贺今行不是他私生兄弟。但他就是不敢问,怕贺驹也骗他。

  贺今行趁机抱住他的肩背,骤然发力把人掀翻,自己再压上去,瞬间调换了位置。

  他喘着气,抬手给了贺长期一拳。

  “刚才就想揍你了,没忍心。”

  贺长期脸上挨了一下,立刻回神,发起反抗。

  两人在地上翻滚,互相压制好几轮,各自穿着的雪白中衣皆被汗水湿透,滚满了泥土草屑。

  最后贺长期取得上风,压制着贺今行,问:“服不服?”

  贺今行本想聚力再度还手,眼角余光瞥见月洞门外一截紫灰料子,立刻松了拳头。

  他摊开双手,再看对方情绪汹涌的眼睛,心中触动,遂真诚地说道:“我服,大哥就是大哥。”

  围观的少年们看得大呼过瘾。

  林远山一路扯着嗓子指点,见人讲和,更是嚷道:“贺今行你行不行,这就认输了?不行换我来!”

  背后阴森森的声音响起:“换你再打一架?”

  “那当然……”林远山戛然而止,僵硬转身,发现李兰开铁青着脸站在身后。

  “当然是要劝架了哈哈哈哈哈……真的,李先生,我正准备叫住他们呢,同学们都可以作证!”

  李兰开:“你说谁?”

  林远山再回头一看,院子里只有贺家兄弟正从地上爬起来,哪儿还能见到其他人的影子。

  “……”

  三个人站成一排,低着头听训。

  “你们可真是好样的啊。”

  李兰开咬牙切齿:“前脚说要修德行好好读书,后脚回斋舍就打上架了。”

  林远山小声反驳:“我没有……”

  “你给我闭嘴!”李兰开没好气地说:“同窗打架你看好戏,拱火的嗓门儿大得我在师斋门口都能听到,你还委屈上了是吧?”

  林远山立刻捂住嘴。

  李兰开对贺长期放缓了语调:“我理解你的心态,但上一代的恩怨不该波及到你们下一代,今行没做对不起你的事,你就不该针对他。”

  然后严肃起来:“再被我发现你欺负同窗,你就收拾东西回家!”

  贺长期卷起舌尖顶了顶脸颊,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“是”。

  “至于你,”李兰开转向贺今行,亦是严厉:“小西山奉行有教无类,但也有原则。因郡主的缘故破例让你免试进来,你就更该好好读书!少和其他同窗起冲突,若再犯院规,一样卷铺盖滚蛋。”

  用词比前面两人都要严厉,哪怕事端并非贺今行挑起。

  他并不反驳,只诚恳认错:“抱歉。”

  “念你们初犯,就罚擦洗藏书楼一个月。”

  当日下午,林远山死缠烂打把两个难兄难弟叫在一起,带了木桶帕子打了温水,到藏书楼完成任务。

  西山书院依山而建,大门开在山脚,以此为起点直线往上,依次是礼殿、六弦桥、讲堂、朝暮亭、藏书楼,师斋与学斋分列讲堂两边。

  藏书楼是栋三层高的攒尖顶塔型建筑,门上牌匾“明辨”二字熠熠生辉。

  三个少年皆放轻了手脚,推门进去。

  楼里十分安静,只有阳光透过窗扇洒了半室,书卷墨香与樟木香气混合在一起,萦绕鼻尖,颇有几分安宁祥和的味道。

  穿过两排书架,一方书案赫然出现在眼前。

  一位满鬓斑白的老人坐在书案后,从古卷里抽出目光,看着他们,尤其是贺长期脸上明显的淤青,笑道:“没记错的话,今儿才开学吧?又打架了?你们这些小家伙啊,一年比一年皮。”

  林远山与贺长期皆是不自在地咳了一声。

  西山书院例常惩罚就是擦洗藏书楼地板。李兰开治学严格,一帮子调皮捣蛋的少年,去年都没少被罚。

  年末甚至比过谁擦地板次数最少。

  三人放了桶,一齐拱手道:“张先生好。”

  “嗯,快去干活吧。”张厌深示意他们自便,复又埋首书中。

  三层楼正好一人负责一层,贺今行分到底楼。

  他手脚麻利,并且很有技巧,边擦地板边打量张先生。

  老人穿着一身浅棕黄的麻布衣裳,束扎的袖口弧度柔顺,显然已经洗过很多回。握着古卷的手粗糙黝黑,布满陈年的痕迹。

  光看装束,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坐在小西山藏书楼的先生。

  但贺今行看到他瘦削却笔直的胸膛,深陷在眼窝里仍旧清亮的眼睛,就连眼角眉梢的刻痕都不显分毫凌厉,便知这是一位风霜难欺的人物。

  张厌深察觉目光注视,抬头道:“小少年,你倒是眼生。”

  贺今行坦荡地与他对视,说:“学生贺旻,今日才入小西山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老人点头:“西山书院皆是良师,你既来,就要好好读书。”

  “是,先生。”

  待三人都擦洗完毕,来向张厌深告退。

  老人看着他们仨整理衣袖,和蔼地说:“我近日整理前朝史籍,需要一个学生帮忙。每日下午一到两个时辰,每个时辰付五百文。你们有人愿意来吗?”

  贺长期与林远山俱是迟疑:“这……”

  不是他们不愿意给先生当书童,只是“前朝史籍”,听着就令人头大。

  贺今行便出列行礼:“学生愿来。”

  张厌深笑着点头:“好,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。”

  三人结伴去还工具。

  路上,贺今行几次想和贺长期说点什么,都被林远山无意打断。

  后者揽着他的肩膀,大大咧咧地说:“我这个人呢,自己就出身下九流,所以不在乎身份。咱们一起挨过罚,就算是兄弟了。以后有事,叫一声就是。”

 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:“好,兄弟。”

  回到斋舍,贺今行松缓着身体,才发现贺长期就住在隔壁。

  后者推门前,忽然说:“记着,你打了我一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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